念松不冲二哥二嫂发脾气,心里的火憋得越来越多,最后火苗子窜出来,烧着的是母亲李玉顺。
在念竹看来,母亲李玉顺的性情,和她的名字一样,温润柔顺。但在念松却总是觉得母亲表面上所有的温柔和顺,都是装给父亲看的。
念松对母亲的成见,是从小就有的,在念松的记忆里,她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,是在九岁之前,那时妹妹念竹还没有出生,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女儿,是两位哥哥最宠爱的小妹妹,是奶奶怀里最可爱的小宝贝儿,唯有母亲,她感觉母亲一直偏向两个哥哥,而且还会时不时地阻挠父亲对自己的宠爱。她记忆最深的是,她六七岁的时候,街面上流行一种小红皮鞋,当然了,这是种高端流行风,不是普通百姓能跟得起的。有一天,父亲领着她溜弯的时候,她看见一位小姐姐就穿着一双这样的小红皮鞋,于是,她紧扯着父亲,跟着那位小姐姐走了好远……父亲一边笑着,一边让她扯着,跟走了好远。于是,某天父亲下班回来,就从包里拿出了一双小红皮鞋。看到小红皮鞋,她像小燕子一样飞扑过去……但母亲这时却极不合时宜地走了过来,沉着脸对父亲说:“这鞋多贵啊,你惯孩子也没个边儿,这个月得给妈抓药,还得买冬天烧的煤,这钱本来就不够花。这鞋能退了不?”
母亲的话,像一盆冷水,兜头浇在念松的满心欢喜上。念松一时愣在那里,手里拿着那双小红皮鞋,眼里已经漾出了泪水。好在父亲坚定,他说:“退什么退,买了就是买了,这个月发了下乡补助,省着点花,也够了。”
小红鞋没有退,但念松对母亲的怨气却留在了心里,因为在她觉得,母亲说要退鞋,就是在嫉妒她,嫉妒父亲对她好。
如果说小红皮鞋的事儿,念松只是觉得母亲在嫉妒自己,她虽然生母亲的气,但在这生气中却又有种莫名的兴奋或是快乐的感觉,因为让别人嫉妒自己,也是件很爽的事情吧,而且,最终还是自己胜利了,小红皮鞋终归是穿在了自己的脚上。所以,有很多时候,念松都会特意在母亲面前,摆弄自己的那双小红鞋,为的就是让母亲生气,让母亲嫉妒,让母亲难受。
而母亲领着哥哥们偷吃大果子的事儿,不仅是让念松尝够了嫉妒的滋味,更是让她对母亲不仅有了怨,甚至生了恨。
那是在小红鞋的事情过后不久,有一天,母亲说要去城北的废品站,卖家里攒的废纸壳,两个哥哥得扛纸壳,自然得跟着去,念松本来也是想跟着去玩儿的,但看了看一旁的奶奶,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。奶奶一向对妈妈有意见,嫌妈妈花钱大手大脚,嫌妈妈把爸爸支使得‘滴流乱转’。既然奶奶对妈妈有意见,她自然是站在奶奶一边的,于是,在妈妈问她去不去的时候,她马上明确表态,她不去。
但晚上母亲和哥哥们回来的时候,她却从二哥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子油香,于是她断定,母亲肯定是偷着给哥哥们买好吃的了。于是她告诉了奶奶。奶奶把妈妈叫来,妈妈见了奶奶,就如小鸡见了老鹰,立时就蔫了。一个劲儿地找借口,说是两个哥哥馋了,央求她给买两根果子尝尝,她就给买了,她自己并没有吃。但奶奶质问她说:“我,你可以不惦记,再说我一个老太太,嘴也不馋,可小松,她是你生的,你也不惦记?你既然在外面给那两个大的买了大果子,怎么就不给小松也带一根儿?”奶奶的话,让妈妈无地自容,一个劲儿地讪笑。
奶奶给念松出了口恶气,但从此后,她也确定地认为,妈妈只爱哥哥,并不爱她。
念松本来以为妈妈对哥哥们好,对自己不好,可以归结为奶奶说的重男轻女,但后来,妈妈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重男轻女,甚至是为了让念松更加难受,她又给念松生了一个妹妹,这就是念竹。
妈妈对妹妹念竹,那可以说是极尽宠爱,连哥哥们都无法相比。对哥哥们,妈妈有时还会打会骂,而对妹妹念竹,念松就从来没看妈妈打骂过她,即使是妈妈已经被妹妹念竹气得牙根痒痒了,最后也是咬着牙把气吞下,而不骂一声,不动一根手指头。
自从念竹到来,念松的小心脏里,就像长了一只小虫子,时不时地就张开嘴,朝着念松咬几口,直到发生了那件事。但那件事之后,念松的心里的小虫子并没有消失,而是又生出了一条小虫子,两条小虫子轮番咬噬着念松的心,这让念松经常地莫名其妙地就想发脾气。
那天,念松在医院把父亲交给念竹,念竹问父亲“今天感觉怎么样了?”,念松看到父亲眼里那温和怜爱的目光,于是心里又打翻了醋坛子。自己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父亲,父亲却从来对自己没有过这样的目光。难道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吗?念松越想心里越酸楚,于是幽怨地看了妹妹一眼,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到了家,敲门,来开门的竟然是楼下的一位大妈。那位大妈看是念松,就说:“我来看看你妈,你妈这是怎么了,一见我就哭,你爸现在住院不在家,你们做儿女的多陪陪她吧,唉,你妈这辈子啊,你爸一直是她的主心骨,现在主心骨倒下了,她可是六神无主了,可怜啊。你回来了,我就走了。”
送走大妈,念松进屋,看到母亲的眼圈儿红红的,于是,心里不由得就厌烦了。她说:“好好的,你又哭什么?像谁虐待你了似的。我爸住院,你这么莫名其妙地哭哭啼啼地,你是咒他死啊,提前给他哭丧啊!”
念松的几句话,让李玉顺的脸上现出了恐慌,而她这恐慌的表情,让念松不只是厌烦,而是愤恨了,她怒气冲冲地继续道:“你又整这一出儿,像你多怕我似的,我怎么你了?从小到大,都是你辖制着我,辖制着我也就算了,你又装可怜,在我爸面前装,现在我爸住院了,你又在外人面前装。”
李玉顺因为脑血栓,头脑已经不灵光了,女儿回来,披头盖脸的这一顿吵吵,把她彻底整慒了,以她的理解,女儿似乎是说刚才她和邻居说了她的坏话,于是她急忙解释说:“小松啊,我可啥也没说啊,我没说你不好。”
李玉顺不这么说还好,一这么说,念松马上就认为母亲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。于是对着李玉顺又是披头盖脸地一顿吵:“你没说啥?你这就是贼喊捉贼!你还少说我坏话啊?我告诉你,你没少撺火我爸,整得我爸骂我,别寻思我不知道……”
念松这一顿吵吵,直吵到李玉顺痴痴呆呆地一言不发了。
看着李玉顺痴呆了的样子,念松却又于心不忍了,但她不想安慰她,于是便扔下母亲去厨房吃饭。